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聆孟小冬速记:《失街亭》《空城计》《斩马谡》

千里 梨園雜志 2022-05-01

今日推送之《聆孟小冬速记:<失街亭><空城计><斩马谡>》录自《立言画刊》第304-310期,作者千里。文章为作者对孟小冬唱腔的“速记”分析,十分详尽。

楔子

 

 予自幼酷嗜余调,既长成癖,垂髻时听留声机,独对余叔岩唱片入味,如余氏在百代所灌之《战樊城》、《捉放曹》、《探母》(见娘哭堂)、《一捧雪》、《法场换子》等出,高亭出品之《珠帘寨》、《空城计》(城楼三眼)、《战太平》、《奇冤报》、《碰碑》、《八大锤》、《搜孤救孤》等出,都能学得朗朗上口,追研不息,益感细腻。彼时天津尚无广播电台之设,京剧例由电话南局播送,当民国十五六年间,余氏正和杨小楼组班露演开明戏院,每星期二四两日有戏,天津电话南局大概每星期必选播一天,于是大饱耳福。如余氏之《二进宫》、《探母回令》、《战太平》、《奇冤报》、《空城计》、《定军山》、《盗宗卷》等都曾听过,惜彼时予年尚幼,未能对神韵深加体会为憾。后余氏来津贴演明星戏院,所带配角均为梨园硕果,如陈德霖、龚云甫、钱金福、王长林、裘桂仙诸老伶工,票价前排卖四元五角(彼时面粉卖二元左右一袋),可谓奇昂,予将果饵之蓄忍痛购票聆曲,听听两出,一为《失街亭》,一为《捉放宿店》,从此余氏返京即不常露演。予年二十三时,余氏在长城公司所灌之新片问世,一为《宿店》,一为《乌龙院》和《失街亭》,一为《摘缨会》,时余氏嗓虽败而味益永,购得唱片昼夜细品,饭食俱废,予每自笑何入于魔道之深也!前几年国乐公司邀余氏灌片,共得二张,一为《沙桥饯别》,一为《伐东吴》和《打侄上坟》。第一批新片甫到津即售罄,以不耐久候,于是往密友处借得唱片藉资早聆雅奏。此为余氏最后灌片,阅二年即物故矣。


孟小冬之《空城计》

 

 当日余氏虽生而不常露演,为求畅过戏瘾,不得不追踪小冬,洎乎余氏物故,余调王座更非小冬莫属矣。每聆小冬演剧,予必为之速记,积久成帙,暇日浏览,顾而乐之,举凡《奇冤报》、《失街亭》、《搜孤救孤》、《法门寺》、《御碑亭》等,俱曾留有笔记。噫,小冬亦将近二年才上氍毹矣,听小冬之难得不亚于当年聆余叔岩之难得也。再求其次,亦只得一聆杨宝森、李少春二人,顾宝森博而不纯,食古不化,学余而囿于“余”;少春味薄而工力尚嫩,吾辈余迷亦唯望梅止渴而已。

 

 今拟将聆小冬速记重事整理,粗加注解公之同好,倘蒙海内贤达不吝赐教加以指正,则予获益更匪浅鲜也。兹先以《失街亭》一出打炮,略赘数行权作前言。

 

《失街亭》

 

 (孔明上大引子)羽扇纶巾,四轮车,快似风云,阴阳反掌定乾坤,保汉家两代贤臣。

 

 (注)“羽扇”两字连吐,“纶”音冠。“四”字非如一般之一吐即高,乃平出翻高也,走脑后音,清逸绝伦。“轮”字吞食工夫绝佳。“车”音重吐,力敌千钧,奔放有致。“车”读如“尺若”切,徐徐放出,终全“车”字本音。快似之“似”字亦为平吐走高,与前“四”字有异曲同工之妙。“风”字吐出即行横揉,毫无生硬之弊。“保汉家”与“四轮车”相仿,“家”字读如“即一阿”切,放音沉着有力。“贤”字浑厚古朴,重力横拖。“臣”字低吐,不施垫音,硬行横走,苍劲万分。

 

 (白)众位将军少礼,——忆昔当年在卧龙,万里乾坤掌握中,扫尽狼烟归汉统,方显男儿大英雄。老夫,复姓诸葛名亮,字孔明,道号卧龙。自从先帝爷在白帝城托孤以来,扫荡中原,扭转汉统。闻得司马懿兵出祁山,必然夺取街亭。我想街亭乃汉中咽喉之地,必要派一能将,小心防守,方保无虑。

 

 (注)“忆昔当年在卧龙”,非“居”卧龙也,在“托孤以来”下面直接便念“扫荡中原扭转汉统”,无一般演者“一要二要”等词句。“闻得”亦为他人所无,普通多念“适才探马报道”,余派则否。尤以“必然夺取街亭,我想街亭乃汉中喉咽之地”为最美妙耐听,盖“取”字为尖音上口,“想”字亦系尖音上口,必须念得清晰,摆得分明,“地”字读如“底”,稍为上迎,余味绕梁。

 

 (接白)众位将军,哪位将军愿往镇守街亭担当此任?——马将军愿往,——那司马懿虽然年迈,用兵如神,将军不可轻敌。——街亭虽小,干系甚重。——军无戏言,——当帐立来,——帐外候令。

 

 (注)“哪位将军愿往镇守街亭”“愿往”两字为他人所无,盖普通多念“代领人马”等词也。“马将军愿往”,问话口气,尾音稍扬。“将军不可轻敌”,非轻“视”也,“将军”下微顿,“不可”两字连吐突出,自显有力,“轻”字微上迎,此乃逢上必滑之诀,耐人寻味,下加一垫字“哪”。“干系甚重”,“系”字微顿,“甚重”下加一垫字“啊”,以重其语气。

 

 (接白)哪位将军愿随马谡以为副帅,镇守街亭,当帐请令?——王将军愿往。——此番到了街亭,靠山近水,安营扎寨,安营之后,画一地理图,速报我知。——赵老将军听令,——带领三千人马,镇守列柳城。——马岱听令,——押运粮草,军前听用。——马谡进帐,——罢了,一旁坐下。——今逢大敌,非比寻常,我有一言,将军听了。

 

 (注)于马谡请令后,不再念“众位将军”,以免重复。其“愿随马谡以为副帅”,亦与普通不同。“当帐请令”与前之“担当此任”参差有致,绝无雷同之弊。嘱马谡时所念甚简,无一般之“可战则战,不可战则守”等词句。“听了”尾声微拖而不嫌太长,盖因叫锣鼓起唱,不得不事微拖,小冬只点到为止,非如俗伶之故意拖长也。

 

 (孔唱西皮原板)两国交锋龙虎斗,各与其主统貔貅。

 

 (注)“两国”微扬,“交锋”“交”字,代一垫字(哇),但须含而不露。“虎”字唱本音且不上口,并非死读“户”音也。“貅”字上捞后,用力加重,以全本音,但加重后绝不拖长,余音袅袅。盖“貅”字在“板”上吐,在“中眼”上加重,立刻交给胡琴,即在同一“中眼”抢“底板”,接还过门。

 

 (接唱)管待三军要宽厚,赏罚中公平莫要自由。

 

 (注)“军”字最为耐听,盖用“居匀”切走脑后音也。“宽”字下代一垫字(哪)。“厚”字喉音非常雄健古朴。“公平”“平”字重吐,此乃显“喷口”处,故用力出之。“自由”行腔简易,但刻画非常清楚,雍容大方,毫无油贫之弊。且“由”字张口即走低音,绝非由高滑下再行上捞者比。

 

 (接唱)此一番领兵去镇守,靠山近水把营收。

 

 (注)“领兵”最难工,“领”字读如“凛”,复非平铺直叙的唱出,实为字里含腔,平舒横收,先有以抑之,然后方显“兵”字上抬有力,深具欲擒故纵之妙。“兵”字由上而下,阶段划分清晰,最为难能。盖“兵”字在“中眼”吐出,而落于“板”上,在刹那间把“兵”字含住,还须行腔简练,太不容易,学余者此处最难得体。“近水”“水”字微扬而已,非如一般俗伶在“近”字下加一垫字(哪),并且“哪”字高扬重吐,令人讨厌,“把营收”亦与他人所唱“扎营头”不同。

 

 (孔唱摇板)先帝爷白帝城叮咛就,俺诸葛辅幼主岂能无忧。但顾得此一去扫平贼寇,免得我亲自去把贼收。

 

 (注)“先帝爷”横走,“白帝”连吐,口劲佳妙,“叮咛”二字并非平铺直叙便唱出来,须富含蓄,盖亦为平舒横收也。“就”字横迎挂味,“俺”低吐,苍老之至。“诸”微扬,“葛”字复行下抑,“辅幼”连吐,“主”字下加一垫字(喏),但唱得天衣无缝,浑然无迹,耐听万分。“但愿得此一去”都以低音之,“扫平贼寇”脱口而出,“平”字不使长腔,绝不蹈俗伶拖长讨彩惯技。“贼寇”行腔叫锣鼓,下面锣经乃打“闪锤”,绝非打“撕边”接“纽丝”,此乃与他人迥乎不同处。“亲”字加一垫字(哪)“自”字吐出即止,“贼”字行腔由上滑下,待上捞时毫无显示硬角度的“肩膀”,不着痕迹,“收”字重吐,尾声再以重音临之,以加强“收”字力量。

 

 此与余叔岩的《探母哭堂》里的“舍不得六贤弟将英才”一句使用同一劲头,其“才”字下抑苍劲有力,殆行腔上捞时也不太着力,且无硬角度的“肩膀”,但后音以重音临之,则更觉力敌千钧矣,联想及此,附带陈述。

 

《空城计》

 

 (孔白)兵扎祁山地,要擒司马懿,——传——罢了,你奉何人所差?——手捧何物,——展开。(牌子)速将赵老将军调回营来,快去,快去。——啊,好大胆的马谡,临行之时,山人怎样嘱咐于你,叫你靠山近水,安营扎寨,怎么,不听山人之言,偏偏在山上扎营,只恐街亭难保,——再探。

 

 (注)“所差”微垂,“何物”稍扬。吩咐旗牌之词非常简单,普通多念“命你去到列柳城”小冬则只为“速将赵老将军调回营来,快去,快去”,念来颇现急迫之象,难在尺寸很快,但须尖团分明,字音清晰,特别是两个“将”字,念得铿锵发金石声(按“将”字乃尖音)。“去”字读如“取”。“好大胆的马谡”,并无“我把你这大胆的马谡”等词,“谡”字下加一垫字(哇)。“叫你靠山近水,安营扎寨,怎么”,须连在一起念下,此为气口顿挫处。“偏偏在山上扎营”,注意其“上”字非山“顶”也。第一个“再探”,走低音,平摆匀称,微拖长,盖街亭之失,于看图时早在意料之中,故无须大表惊异也。

 

 (孔白)如何,果然把街亭失守了,马谡失守街亭,乃诸葛之罪也。——再探。

 

 (注)“果然把街亭失守了”,无“不听山人之言”等词句,“乃诸葛之罪也”一句最妙,“也”字下似加一垫字(呀),含而不露,只闻其声韵之妙,未见其垫字痕迹,念时激昂上挑,悔恨情绪溢于言表。第二个“再探”二字连吐,声调略高,而口吻亦较前匆促。

 

 (孔白)呜呼呀,司马懿带兵夺取西城来了!嗳,曾记得先帝爷托孤之时说到,马谡言过其实,终无大用,悔不听先帝之言,错差马谡失守街亭,使我悔之晚矣!——再探,再探,再探。

 

 (注)“西城来了”走低音微拖长,特别注意其“曾记得”,“悔不听”,“错差”几句为他人所无。“使我悔之晚矣”一句,“悔”字微顿,“之晚矣”一齐念出,“矣”字下加一垫字(呀),用力上翻,与前所记“乃诸葛之罪也”余味相似。“再探”连续念三个,声吻极示紧促之象。

 

 (孔白)司马懿的兵他来得好快,人言司马用兵如神,今日一见令人可敬,令人可服。嗳呀且住,这西城的兵将,俱被老夫调遣在外,左右俱是这老弱残兵,司马懿兵临城下,难道叫我束手被擒,这束手被擒,嗳呀这这

 

 (注)“司马懿的兵他来得好快”,“快”字下加一垫字(呀),尾声稍扬,表示惊讶,特别注意其“兵”字,非如普通所念之“大兵”也。予听小冬之《失街亭》凡三次,均系如此,杨宝森此处念“兵马”,附此注明。“今日一见令人可敬令人”,连在一起念下,下有一“锣”,再接念“可服”,此种关键最应留心,一般演者大都在“令人可敬”之下有一“锣”,而“令人可服”在一起念,小冬则否,“可服”拖长由高而下。此处须沉着,左右环顾,再想到自己。锣经为“瓜搭仓”,“瓜搭仓”,“瓜搭仓”,然后突念“嗳呀且住”。最后起“乱锤”尤应注意。“难道叫我束手被擒这束手”,翻高微拖。下有一“锣”,接念“被擒嗳呀这这”须在“这这”上起“乱锤”方显清楚,一般演者多从“被擒”便起“乱锤”,似嫌微早。

 

 (孔白)来,——老军们进见,——罢了,你们可是西城的老军么?——命你等将西城四门大开,打扫街道,司马懿兵临城下,不要惊慌浮躁,违命者斩。——琴童,——带了瑶琴宝剑,敌楼去者,天哪,大汉家兴败,就在这空城一计也。

 

 (孔唱西皮摇板)我用兵数十年从来谨慎,错用了小马谡无用之人,无奈何定空城计,我的心神不定,望空中求先帝大显威灵。(下)

 

 (注)“我”微迎,“用兵”横走,“数十年”亦系横走,“从”微迎,“来”稍抑,“谨慎”横揉挂味。“错用了小马谡”走低音,“无用之人”“用”字厚润含蓄,将字包圆,再吐“之人”,“人”字亦须沉着有力,徐吐“哪”字,自然有味。“望空中求先帝大显威灵”一句,大有对天长啸之意,“帝”字下加一垫字(呀),尾声回荡挂味,但此垫字(呀)大有文章,普通演者都为“帝”字平吐,继则平吐“呀”字,再行翻上行腔使调,小冬并不如此,其“帝”字初无二致,亦系平吐,但其垫字(呀)并非平出,仍系硬行上扬横揉挂味,非功力湛深者万难摹拟。“显”字翻高再行反下,“盛”字平吐,复转低音唱“灵”字,再为上捞,行腔简易,捞上后微事加重即妥。余叔岩演此在“显”字走高翻回后为“气口”处,再行接唱“威灵”,普通演者亦系如此,小冬此处则一气呵成,即“显”字下无气口,紧接唱“威灵”,此乃大不易事。

 

 (孔唱摇板)小马谡失街亭令人可恨,这时候倒教我难以调停。

 

 (注)“小马谡”上迎,“失街”连吐,“令”字读如“凛”,下加一垫字(哪),阳平“人”字尽力下抑,味道雄厚。“这时候倒教我”走低音,“难”字下加一垫字(哪),“以”字上提横折回荡下垂送到地方,再低吐“调停”二字。唯此二字尺寸长短不一,“调”字微长,约占三分之二,“停”字较短,约占三分之一,于“停”字吐出后立刻硬往上捞,紧接尾音加重,以全“停”字本音,此盖余派之铁划银钩妙处也。

 

 (接唱)问老军因何故你们纷纷议论,国家事用不着尔等劳心。

 

 (注)“问”读如“稳”,“老”读如“酪”,“军”字微挑,“何”字下抑,第一“纷”字横拖而不显长,“喷口”力敌千钧,将字包圆后再吐第二“纷”字,不事延长即行转下,接唱“议论”,在“议”字下加一玲珑上转小腔,再吐“论”字,最末殿以回荡之韵味,真能绕梁三日也。除小冬外,宝森此句大致轮廓亦佳,但其第一“纷”字横拖太长微嫌散漫,第二“纷”字滑下亦感乏力,“议”字小腔最妙,但“论”字吐出即止,未能再事挂味,恰似“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”,力量显弱矣。再者小冬的摇板工力最深,妙在洒脱自然,行腔恰似水到渠成,瓜熟蒂落,妙在安详自然,毫无准备刻意雕凿之象,宝森仍未臻此地步。在“纷纷议论”一句里,其第一“纷”字横拖太长,即显准备雕凿之意,此无他,工力火候不逮小冬也。“国家事用不着”六字,可分三个阶段,“国家”连吐,“国”字乍聆之直似“阔”,“家”字微挑,其长短度数“国”字约占三分之一,“家”字约占三分之二,“事用”连吐,“事”字约占三分之一,“用”字约占三分之二,“用”字后音微向上扬,愈显“不着”之有力,“不着”连吐横拖,“等”字着力,听之宛若“腾”字,“劳”字滑下毫无垫音,不留“肩膀”,不着痕迹,“心”字突然平吐,洒脱之至。

 

 (接唱)这西城地原本是咽喉路径,我城内早埋伏有十万神兵。

 

 (注)“这”字读如“者”,“西”字须将尖音念清,“城”字下抑,“是”字加一垫字(喏),但须唱得浑然不露痕迹。“早”字上口但不用滑音。关于“万”字下是否应加垫字(哪),曾记得余叔岩此句以“万”字本音行腔而不加垫字,按此不易得清雕之妙,且非佳喉莫办,小冬此句有两次以“万”字本音行腔,有一次以嗓音稍弱,便加上垫字(哪)再为行腔,杨宝森此处亦不加垫字,由此推论,依然以不加垫字而以“万”字本音行腔为纯余派。“神”字低吐,一无垫音,二无“肩膀”,硬把“兵”字平出,此与“劳心”唱法相同。兹不多赘。

 

 (接唱)叫老军扫街道把宽心放稳。

 

 (注)“道”字行腔高转,“稳”字行腔低回,均与大路唱法相似,唯小冬行腔时绝不过事雕凿并拖长讨彩,且于转折处铁划银钩硬擒硬纵,余派之“清刚”特点,于此大转折处最易体会。

 

 (接唱)退司马保空城全仗此琴。

 

 (注)“城”字行腔甚为朴素,唯尾声挂味极浓厚,绝不大事转折,“此”字使脑后音走高但不甚长,“琴”字在低处吐出,平捞绵软,此与硬转硬折绝不雷同。

 

 (孔唱西皮三眼)我本是卧龙冈散淡的人,评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。

 

 (注)“本”字翻高,“喷口”极重,“是”上扬,“卧龙”二字平吐而不横走,“散”字低出,“淡的人”“人”字张口即在下抑处放出,非由平处滑下也,至于转折具有浑然一气之态,显示神完意足,于行腔处并无故作顿挫致失玉润珠圆之妙。“阴”字翻高走脑后音,“保定”以低音横拖微垂,“乾”字低吐,“坤”字平出,在“板”上轻歌,在“中眼”以全力加重,立显浑厚雄伟。

 

 (接唱)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,算就了汉家的业鼎足三分。

 

 (注)“帝”字下加一垫字(呀),挑高,“爷”字平吐,“下”读如“厦”,“下南阳”加一垫字(啊)再为行腔,唯难在加上垫字后依然以“阳”字本音行腔,收腔时复归入“阳”字本音,此与余叔岩之《战太平》倒板“叹英雄失志入罗网”下加一垫字(啊),但依然使“网”字本音行腔,且收入“网”字本音同出一辙(余氏此剧为前约二十年由广播中听到,记得前面还有杨小楼的《问樵酒楼》,事隔多年,深恐记忆不清,是否如此,尚希方家鉴察赐教)。“三请”行腔低斜,“算就了”三字均以低音出之。“了”字唱得非常舒展,盖“了”字在“头眼”开口,有“三眼”的工夫都属“了”字范围,故唱来尽量从容也。“汉家的业”这句看着没有什么难处,但要把此四字唱得清楚真切却不容易,盖“汉”字由板上唱,“家”字在“头眼”张口,“业”字在“中眼”吐出,却把“的”字夹在“头眼”和“中眼”中间,只使巧劲略代即妥,但最难使“家”字唱得真切,小冬的“家”字口劲绝佳,乃其见功力处。“鼎足”走低音加一垫字(哇),“三分”平吐,特别“分”字重喷,力敌千钧。

 

 (接唱)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,东西战南北剿博古通今。

 

 (注)“官封到”上挑,“武乡侯”下加一垫字(哇),行腔由平而下,“执掌”由低音捞回,“掌”字在低处“中眼”吐出然后上捞,在“板”上稍为加重。“帅印”行腔使脑后音,分为三个阶段,一为高音阶段,一为中音阶段,一为低音阶段,此种阶段互相牵连不断,须回荡自然,绝不刻画清楚,以收含蓄之妙,使脑后音行此千回百转大腔在高处唱响较易,在低处韵厚味永最为难工。“东西战”上挑,“南北”平吐,“剿”字上迎,唯“北”字应用重力临之以显“喷口”。“南北剿”以下不留过门接着便唱“博古通今”,“古”字亦走脑后音,由高处徐转而下,“通今”平吐,“通”字下加一垫字(啊)。

 

 (接唱)周文王访姜尚周室大振,俺诸葛怎比得前辈的先生。闲无事在敌楼我亮一亮琴音(,笑介)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。

 

 (注)“文”读如“稳”,“王”字上挑,“访姜尚”横走,尾声稍短略代后音,“室”字下抑,“大振”行腔翻高横拖,其“大”字平吐向上略代便出“振”字,绝非如一般演者直呼直令的上口读如“打”,至于“大振”行腔尺寸亦有限度,算上“振”字张口的一“板”,经过一“板”,共为三“板”而已。“诸”字下加一垫字(喏),“怎”字上口,“前”微抑,“辈的”上转折下,“先”字须将尖音读清,下加一垫字(哪),由高转平,重吐“生”字。“闲无事”低出,“在敌楼”加上垫字(哇)再为行腔。“我亮一亮”由低处平捞,“琴音”走脑后音三折转下。“我面前”平歌,“缺少个”横走,“知”字下加一垫字(喏),行腔非常款式。“知”字由板上张口,在“中眼”转入中音,直贯一“板”,再入“中眼”再唱“音的人”,“音”字在“中眼”张口,“的”字亦甚匀称,在“末眼”吐出,并非略代即了也。

 

 (孔唱二六)我正在城楼观山景,耳听得城外乱纷纷。旌旗招展空翻影,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。我也曾差人去打听,打听得司马带兵往西行。一来是马谡无谋少才能,二来是将帅不和失街亭。你连得三城多侥幸,贪而无厌你又夺我的西城。诸葛亮城楼把驾等,等候你到此谈谈谈谈心。城外的街道打扫净,预备着司马好屯兵。城内无有别的敬,早备下羊羔美酒犒赏你的三军。你到此就该把城进,为什么在城外犹疑不定进退两难为的是何情。左右琴童人两个,我是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。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,你就来来来请上城来听我抚琴。

 

 (注)“我正在”三字虽以中音出之然不显低,端以“正”字为关键,“正”字读如“枕”,“在”字上扬自然生动矣。“城楼”横走,“观山景”“山”字加一垫字(哪),走高使一上滑小腔,但须稳而巧方显珠走玉盘之妙。小冬此处极沉着安详,故使腔能从容不迫。“耳听得城外”走低,“城”字下抑,“乱”字更用力抑之,极苍劲老练。“纷纷”平吐,“喷口”有力,“空翻影”行腔略与“观山景”相似,其不同处,“山”字反高,而“翻”字下加一垫字(哪)平走使腔,自与“观山景”无雷同之弊矣。“却原来”走低,“司马”横拖,小冬此处唱法非常大方,绝不以拖长为讨彩办法。其“马”字在“眼”上张口,经过一“板”,再到“眼”上即接唱“发来的兵”,严肃端方,不愧名角风格。杨宝森和谭富英在此处均拉两“板”尚过得去,奚啸伯则拉三“板”乃至四“板”,真令人有俗不可耐之感。“我也曾差人去打听”,“差”字平出,前有一“曾”字,后有一“人”字都属阳平,俱行下抑,以“曾”字为尤甚,所以显着“差”字清逸绝伦。“去”字读如“取”。“打听得司马代兵往西行”,“打”字上口。“带兵往西行”字眼安排清晰异常,概免“闲字”,虽使小腔不贫不俗,与一般“由求辙”唱法毅然不同。注意其“带”兵非“领”兵也。“少”上口由上包下,“才能”下抑横走。“二来是将帅不和失街亭”,“不和”连吐下空一“板”,“失”字则由“眼”上唱出但不施垫字。“多侥幸”横走,“贪而无厌你又夺我的西城”,“多侥幸”以后便接唱“贪”字,在“眼”上张口,互一“板”,“而”字复在“眼”上唱,“无厌”两字尽在“板”上吐出,但“厌”字余音不断,下抑挂味,再行接唱“你又夺我的西城”。“把驾等”,“驾”字如“甲”。“等候你到此谈谈谈谈心”“等”字上口微滑,乍聆之直似“腾”字。“到此”以低音出之稍上迎但韵味极浓。第一“谈”字加一垫字(哪),第二“谈”字下抑,第三四两“谈”字平摆连吐。“打扫净”横拖。“预备着司马”以低音出之。“早备下”“早”字上口微滑,“羊”字下抑,“美”字古朴浑厚。“就该”上捞。“为什么在城外”走低,“犹疑”“犹”字在“板上唱”,“疑”字略代而已,“不定”在“板”上连吐,“两”字读如“亮”,“为”字读如“尾”。“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”两个“又”字均读如“有”,而两个“有”字均读如“又”,韵味非常沉着。“乱想”以中音出之而不走低。“请上城来”并非“城楼”,“抚琴”走低行腔极简单而不事雕凿,唯须硬转硬折。

 

 (孔唱摇板)人言司马善用兵,到此不敢进空城。诸葛从来不弄险,险中有险显才能。

 

 (注)“善用兵”上扬,“不敢”横拖,“城”字神完意足将字包圆,下加一垫字(哪)非常有味。“不弄险”横走,“险中有险”亦系横走,“显”字须念清,方与“险”字不雷同,应读如“现”,“才能”走低上捞。

 

 (孔白)嗳呀赵老将军(哪),司马带兵夺取西城,被山人用空城计将他吓退,恐他复夺西城,老将军快快抵挡一阵。——正是:虎豹在山禽兽远,蛟龙得水又复还,险(哪)。(下)

 

《斩马谡》

 

 (孔唱摇板)算就汉家三分鼎,险些一旦化灰尘。

 

 (注)“算”字下抑,“鼎”字横拖挂味婉似“停”字。“险些”二字应尖团分明,“些”字为尖音应表现清楚,“化”字下抑,“灰”字上迎,“尘”字重吐,音韵浑厚将字包圆,加一垫字(哪),自显生动有味。

 

 (孔白)吩咐击鼓升帐,——有请(云上,孔敬酒,云下,二次升帐),带王平。

 

 (孔唱摇板)怒在心头难消恨,(快板)帐下跪定小王平。我也曾吩咐你,靠山近水扎大营。大胆不听我的令,失守街亭你的罪不轻。

 

 (注)“怒在心头难消恨”,虽由摇板起唱,但应按小倒板尺寸,“怒”字读如“努”,“心”字使脑后音翻高,俏峻无比,转下落于“头”字上再为上转行腔,“难”字横拖,“消”字斜直而上,“恨”字平吐然后再翻上去,苍劲十足,老练万分。“帐下”平出而不走高,“小王平”和“我也曾”连着唱下,“曾”字下才是“气口”处。“失守街亭”“亭”字平出,非如一般下垂唱法,“你的”略代即妥,“罪”字拖长,尾音回荡挂味,再唱“不轻”,“轻”字吐出即止。

 

 (孔唱快板)若不是画图来得紧,你与马谡同罪名。将王平责打四十棍,再带马谡无用的人。

 

 (注)“若不是”上扬,“来得紧”横拖。“同罪名”与一般所唱“一路行”不同。“将王平责打”此句“王平”二字最难唱,盖尺寸太快,而咬得准而不倒良称不易,小冬此处唱得最精,“王平”之“平”字读如“拼”看着无足可贵,但唱时尺寸匆促,立觉不易得字正腔圆之妙。“棍”字行腔上扬清脆无伦,但长短合度绝不狂拖。“无用的人”“用”字包圆再吐“的人”,“人”字包圆再加一垫字(哪),丝毫不苟。

 

 (孔唱快板)见马谡跪在宝帐下,不由山人咬钢牙。大胆不听我的话,失守街亭你差不差。

 

 (注)“见马谡”上迎,“跪在宝帐下”横拖。“不由山人”非“不由老夫”,下面无有“自从辅保先王驾,斩关夺寨把功加”等词句。“大胆不听我的话”亦非“敢把那军令当玩耍”,“失守街亭”“亭”字亦系平出而非下垂,“差不差”与“罪不轻”大体相似,其微妙处则不无出入,非细心体会不可。前面的“罪”字拖长,但尾声回荡挂味,略为横代再吐“不轻”两字。由此言之,“罪不轻”有味转神地方端在“罪”字尾声处,而“不”字挂味次之,至于“差不差”,第一“差”字稍为拖长后,尾声平直不事挂味亦不横代,只率直爽利地硬吐“不”字。在“不”字上挂味再唱第二“差”字,如此则“差不差”画龙点睛处只在“不”字上,而第一“差”字不与为。

 

 (孔唱散板)吩咐两旁刀斧手,快将马谡正军法。

 

 (注)“刀”字微挑。

 

 (孔唱散板)见马谡只哭得珠泪洒,我心中好一似万刀扎。

 

 (注)“见马谡”微扬而不翻高,“哭”字读如“库”,“得”行腔转下,“珠泪”下加一垫字(呀),跌下后再为捞回。(哭头)“洒”字行腔略与前所纪“扫街道”相似。“好一似”横拖,“一”字下加一垫字(呀)。“万刀扎”非常难唱,他人更不值一提,连听杨宝森、谭富英多次此句均不见精彩,劲头也使得不对。小冬此处“万”字用力下抑,愈苍愈妙。“刀扎”横走,唯须施软力横揉不见硬角,然后平捞收腔,此处劲头略与小冬《搜孤救孤》的二黄散板“多谢夫人开了恩(哪)”的横揉力量相似,极难极难。

 

 (孔叫头白)马谡,幼常,将军哪,非是山人定要将你斩首,只因你未曾出兵,当着众人面前立下军令状(啊)。临行之时,山人怎样嘱咐于你,教你靠山近水,安营扎寨。是你偏偏在山上扎营,将街亭失守。若不将你正法,何以服众,(叫头)马谡,幼常,将军哪,斩——

 

 (注)此段白口比一般演者所念为多,“当着众人面前立下军令状(啊)”,下面有一“锣”。“山上”非“山顶”,与前所念相同而不矛盾。“若不将你正法”口劲绝佳,“正”字上挑,“法”字重落,立感王法森严之威令人胆寒。“正法”下有一“锣”,“服众”横拖上迎。

 

 (孔白)招回来,马谡,非是不斩于你,方才言道家有八旬老母无人侍奉,你死之后,将你兵马钱粮拨与你母,以为养老之费。(叫头)马谡,幼常,将军哪,斩!

 

 (注)此段白口较第一段为快,深得一气呵成之妙。

 

 (孔唱散板)我哭哭一声马将军,我叫叫一声马幼常。未出兵先立下军令状,可叹你为国家刀下身亡。马谡,参谋,啊啊啊,(哭头)马幼常。

 

 (注)此段小冬将字眼摆得深为得体,韵味亦浓。“哭”字平吐,而以垫字(哇)行腔上翻,并非“哭”字张口即行上挑也。“马将军”非“小马谡”,唱法横走。接唱“我叫”“马幼常”“马”字平出下垂,而“幼”字又复捞回,挂味后“常”字直跌而下走低音,下加一垫字(啊)再为行腔。“未出”低吐,“兵”字平出,“先立下”下垂。“可叹你为国家”最难工,盖“叹”、“为”、“国”三字均须字里含腔,字眼扣得雄厚高古,“身亡”下一垫字(啊)。“马谡”平出,而以垫字(哇)行腔上翻。“参谋”直滑而下跌转最低音节,下加一垫字(哇)。“啊啊啊”由低音捞回平音,横拖挂味。“马幼常”不走低音,“马”字平出微垂,“幼”字横走,“常”字直跌入低音,加一垫字(啊),再为行腔。

 

 (孔白)嗳!赵老将军哪里知道,先帝爷白帝城托孤之时说道,马谡言过其实终无大用,是我错差马谡,失守街亭,我哪里哭的是马谡(哇),哭的是先帝托孤之言(哪)!也罢,待老夫打本进京,奏明幼主,自贬武乡侯,歇兵三日,再与那贼决一死战。后帐摆宴,与赵老将军贺功。(尾声)

 

 (注)“托孤之时说道”连在一起念下,此亦为“气口”处。“哭的是先帝托孤”下有一“锣”。“也罢”走低微事拖长,“贺功”微扬。

 

赘语

 

 时值盛夏,仆以公余之暇,从事整理“聆孟小冬速记”工作,非但不感酷暑之侵人,反得心定生凉之妙趣。首以《失街亭》全出公之同好,至希方家垂鉴,不吝赐教。倘荷“真”知小冬者予以匡正,则仆尤感欣幸莫名矣。按余派神味,学固不易学,更遑论笔之于书,尤遗纸上谈兵之毁,倾予之力亦只能做到将其特殊象征抽象记之而已,自能引起同好之会心微笑。余叔岩之《失街亭》曾听过两次:一为广播,一为明场。孟小冬此剧曾欣赏一次,总观二人所演,俱以“散板”和“摇板”最见功夫、最显神味。舍小冬外当属宝森为难能。小冬学余,“味”可直追乃师,而嗓略感微薄,此乃天赋所限,并非人力所能回,至于行腔下抑处,如“乱纷纷”的“乱”字,“万刀扎”的“万”字,小冬亦用全力以赴,但以女子声带细弱,终不如余氏之苍劲有力。予尝论余派神味为三种因素合组交织而成,即刚音具脆率之健,柔音具回荡之美,苍音具劲遒之朴。为易了解起见,分开胪列已觉近于机械化,我们应该知道吞含喷吐行腔作韵之妙,乃利用刚、柔、苍三种因素合作表现出来,阴阳相生,经纬互用,神而明之,存乎其人。小冬学余举凡刚音之脆、柔音之美尽皆得之,至于苍音之劲,得之能之而未尽之也。予谓小冬传余衣钵,人事方面已可谓尽到十分,至于为天赋所囿之缺陷只能推之于“造物”,人力绝难回天也。小冬所以能如此大成,神似乃师,端在其领悟力胜人一筹。细聆其唱,凡余氏字音吞吐之密、行腔挂味之巧,无不体会入微。学余者摹其“腔”为第一步,仿其“字”为第二步,领会其“味”为最高境界,非功力相敌、修养有素莫由窥其堂奥。质言之,“字”和“腔”是可以学到的,至于得其“味”,须视其人之天赋悟力如何而定,非易强致。譬之临书作画,“间架”“结构”可由勤于伏案而得,至于“气魄”“神韵”乃天赋之“奇质异秉”,极不易于摹拟神似也。论者尝谓某人学余似是而非,盖“是”言其“腔”之相类,而“非”在其“味”之不伦也。

 

 话说得离题太远了,继《失街亭》以后,现正从事整理《捉放曹》,倘若时间允许,精神不懈,再拟将《搜孤救孤》、《奇冤报》、《法门寺》、《御碑亭》、《洪羊洞》等出加以整理,谨赘数语归结吾文。

 

 (《立言画刊》第304-310期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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